微妙的是,正当台北只把孙中山奉为形式上的国家象征时,大陆方面却对孙氏图腾在“一统大中华”上的作用极为重视,锲而不舍。
孙文(1866年-1925年)中山先生现时同是台海两岸备受崇敬的历史人物,但一般人大都不明白其中的矛盾。1940年,国民政府明令尊称他为“中华民国国父”。1949年,共产党把国号改为中华人民共和国,不称他为国父,却因大海航行靠舵手,奉毛主席之命,把孙定位为“伟大的革命先行者”。
中共称孙为“革命家”,目的是让自己成为辛亥革命的接棒者。辛亥革命是“资产阶级革命”,不彻底;1949年以马列主义阶级斗争为纲领的革命,走向无产者专政,才是革命的极致。
苏俄在1917年十月风暴胜利后,锐意向中国输出马列大法。孙中山在国民党大部分人反对的情形下,大力提倡“联俄容共”(中共称为“联俄联共”)政策,主张“以俄为师”,借以获得苏联的援助。孙甚至说,三民主义中的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是大同主义”(见《民生主义第一讲》)。这些话都成了共产党自称孙中山传人、抨击1927年蒋介石的清党是“反革命”的口实。
关于孙氏“联俄容共”的这段历史,国民政府在退守台湾后显然曾加以检讨。笔者从国大图书馆借阅的《孙中山与共产主义》(台北传记文学出版社,1984年),便是一部剖析周详的论著。作者崔书琴(1906年-1957年)毕业于天津南开大学,旋赴美国入哈佛大学研究院,博士论文为“广州与莫斯科协约对于孙中山先生政治哲学及革命策略的影响”,堪称孙氏研究专家。
崔先生在遗著序言中指出:“共产党徒们之所以能够曲解中山先生的遗教,就是因为他在晚年曾实行过联俄容共,而说过一些可资他们利用的语句。经过仔细研究以后,便知道联俄容共只是用于一时的策略。这种策略对于孙中山先生在革命方法上虽曾发生过极有限度的影响,但他的思想丝毫没有因此而改变。他所主张的三民主义与共产主义是绝对不相容的。”
无可否认,时至今日中国大陆的政策与孙中山的五权分立、从训政到宪政等理念仍沾不上边。无须消灭地主的土地改革,也只能在中华民国内实行。但理论归理论,客观的事实是,孙氏的联俄容共确实一早便对中华民国的生存埋下极其负面的种子。
由于当时门户大开,苏联代表如越飞、鲍罗廷可以对中国政局任意摆布,苏联与第三国际指使了中共党员渗透中国的党、政、军各界,“以个人名义”加入国民党,一面汲取国民党资源壮大自己,一面垄断党内负责组织群众的职位,架空国民党。
据闻孙中山临终时曾对联俄容共表示悔意,但为时已晚,回天乏术。尽管孙氏死后的1927年,国民党执行了如今仍背负骂名的清党运动,但正如癌细胞的切除,无论手术成功与否,病人总是元气大伤,难以完全康复。
今天,台湾的中华民国政府仍尊孙中山为国父,1972年台北设立了国父纪念馆。但随着台湾的民主化,政府对公私机构悬挂孙中山遗像等纪念形式已无硬性规定。微妙的是,正当台北只把孙中山奉为形式上的国家象征时,大陆方面却对孙氏图腾在“一统大中华”上的作用极为重视,锲而不舍。
蓦然回首,察觉台北“国立国父纪念馆”近年来资源充沛,举行了两岸“孙学”交流的大量系列活动。配合连(战)宋(楚瑜)2005年大陆行,而于次年年底出版的《第九届孙中山与现代中国——学术研讨会论文集》中,便收有《开发大西部:孙中山思想与邓小平的实践》《中国青藏铁路与中山先生实业计划的实践》《中山先生农业现代化思想在中国实践之检视》等鸿文多篇,以印证孙氏豪言的“民生主义,就是社会主义,又名共产主义,即是大同主义”。
再有辅仁大学历史系教授克思明文章,认为孙中山“联俄”是与莫斯科互动,其中有积极的一面(按南京大学教授茅家琦也持相同观点)。直至中华民国一〇六年(公元2017年)10月,纪念馆出版了“孙学杰出研究丛书”中,澳门理工学院讲座教授邵宗海的著作《孙中山民生主义实践之研究——以具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初阶段为例》。在衮衮诸公的论述中,孙先生似乎成了有穿越神通的先知,预见山河变色后的70年,中国大陆的掌政者依然照着他的想法去做。
宝岛的大专机构与学界精英,今天可以畅论对岸中共政策的伟光正,批判自身的民主化进程,说明中华民国在台湾确有很充足的言论自由。然而好事者却不免怀疑,身先士卒对两岸交流命题充当旗手的台北“国父纪念馆”,本身或许也陷入了吊诡与尴尬:1949年大陆政权更改国号,显然就是要终止中华民国的存在。既然民国不存,又何来“国父”?既无国父,该馆是否应改称“革命先行者孙文纪念馆”,以求名正言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