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过吴孟达一回。在北京的餐馆，我和香港朋友在一个房间，突然，达哥和两个人进房，礼貌周周地向我的朋友敬酒。他半弓着腰，夸张地笑，不断地说：“谢谢关照！谢谢关照！”
朋友是地产生意人，我没问他为什么达叔要多谢他，即使问了，他也不会说真话。人在江湖，几许秘密，多少隐藏，不追问不直说，是维系情谊和面子的硬道理，而达叔行走江湖几十年，从香港而中国大陆，这么简单的伎俩当然得心应手，该靠近谁该疏远谁，何时靠近何时疏远，自有取舍，如同在虚拟世界和银幕背后到底写了什么和做了什么，动机理由又何在，唯他心知肚明。江湖因果都是自种，承受的亦是自己，双眼一闭，被隐藏的或会继续被隐藏，至于那被揭露的，当事人亦无法理会了，“死后是非谁管得，满城听说蔡中郎”，昨天今天，凡人艺人，皆如此。
在江湖里，杯里的酒是波亦是浪，波里来浪里去，擅饮的达哥是酒国的好泳手。几年前他有肝病，戒了酒，但又听说仍然偶喝几杯或不止几杯，那又是自己的取舍，在人间因果面前，每笔记录都不只是记录而更有着或明或暗的作用，只差时间长短，一旦时候到了，认便是了。
在酒杯里俯仰畅游了许多年的吴孟达，终以肝癌逝世，等如泳手溺水，想必有憾。但无所谓了，一辈子漫漫长路，70年来，憾事多着呢，酒肝只是终极之憾，给自己和别人带来的痛苦，较诸前事，不见得是最强烈的。
年轻观众想起吴孟达，通常跟周星驰连在一起。我辈记忆中的，却是单独的他，由年轻时从电视剧训练班出道开始，在剧里，从小人物一路往上爬，但爬来爬去终究仍然主要是演小人物——尽管演得出色，亦可成其为“大”。达哥不红不黑了好久，其后发福变胖，依然不红不黑，却又突然暴瘦，引起了一阵小小的议论，那年头，有人猜测他吸毒，他亦曾笑道，“系呀！我吸毒减肥嘛！”（是啊！我吸毒减肥呀！）用诙谐对应谣言，乃笑匠本色。再之后，私生活出了一堆乱七八糟的事情，低沉消退；再之后，积极复出，以笑声走红，终于走完一生。起起落落，痛苦折腾是必然的了，但我猜，快乐亦必是有的。
我想起山田洋次执导的《寅次郎的故事》里的男主。在2019的最新一出里，外甥问舅父浪子阿寅，人为什么要活？他思量一下，眨眼，耸肩，不知道是认真抑或儿戏地回答，大意是：“可能就是为了有那么几次机会，能够对自己感慨，啊，生命终究有值得回味的美好片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