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已决定不再管这个纷纷扰扰的俗世了，老老实实做一个缩头乌龟，以纯学术研究来在这个秋风日紧的世界中苟活下去。但与很多学界朋友一样，我们还是在2月6日晚9时许开始，度过了一个流泪加愤怒的难眠之夜。
这些眼泪与愤怒，其实是来自一位与我们毫不相干又紧密相联之人，他有着一个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名字——李文亮。他的职业是医生。这是一个在正常国家中让人梦寐以求的高尚职业，虽然极其辛苦，但往往高踞社会尊重阶梯之巅。确实，这是一些我们要将自己生命相托付之人，我们如果再吝惜资财与赞誉，那是对自己生命本身的轻贱。
然而，他不幸却是在一个医生职业会成为不少人避之唯恐不及的国家从医，既充满了风险，又薪俸微薄，还会有被失去理性的患者攻击的危险。雪上加霜的是，李医生不仅有着仁道仁心，还不合时宜地“多嘴多舌”，不懂在有些地方，维护政权的稳定从来都是压倒一切的重任。这里的一切，非常可惜，也包括像李医生特别关注的普通民众的“生命”。
2019年12月30日，李医生看到一份2019冠状病毒疾病病人的检验报告，于是在医生同学群中分享了消息。今年1月3日他因“在互联网上发布不实言论”而被武汉市公安局提出训诫，并受到严厉警告，如继续从事“违法活动”，将受到严惩。同一时期被传唤的，我们知道至少还有著名的另七位医生“造谣”者，以及无数不知名的“传谣人”。
不幸的是，与很多被消声的谣言一样，这则谣言又成了遥遥领先的预言。在这些正确的预警被消声的同时，我们看到的是武汉人民情绪稳定地参加了各种社区活动，欢天喜地地一步步迈向他们本应知情却茫然无知的深渊。
在最近几年的中国，正常人都会感受到肃杀的氛围，以前允许讨论的问题现在不允许讨论了，以前曾经活跃的民间意见领袖也基本被消声了，真是一片万马齐喑，直到每个人都小心翼翼地自我审查，每天关注自己有哪些一不留神碰触到的“敏感词”。但是，言论是一切自由的基础，如果连有限的一点发声权都被剥夺，往往会引发巨大的灾难。以法律手段来高压求稳，并非法律社会的最佳做法，法律国家的基础是政府也应该受到法律约束。
说到底，李医生只不过是一位在危急时刻挺身而出的普通人。他只是尽了自己作为医生的本分，不避生命危险，勇敢地救治病人，并在力所能及的情况下，警示身边的同学亲友潜在的医学风险。世间那些不朽的英雄，又何尝不都是如此？他不但因为吹哨而被训诫，更因挺身而出最终牺牲，这又警醒了你我这样的普通人。
每位正直的公民都应有基本的良知底线，为自己的权利而发声。约束公权之责并非仅在李医生这样的个人，更在于有效的制约与监督机制。我们也应像李医生一样，为了整个社会的进步而暂时忘却个人得失。这个社会让我们平庸，但我希望我们能够像李医生那样，在经历挫折多年之后，依然爱憎分明、为民众生命安危、理想与国家进步一往无前。
在李医生去世之后，世界卫生组织表示：“我们沉痛悼念李文亮医生的去世。我们所有人都应该向他应对肺炎疫情的所作所为致敬。”李医生在数天前的治疗期间接受《财新》专访时表示，“（他）自己当时只是想提醒同学，并没有想那么多，截图被传播出去后还曾一度生气，但体谅公众出于担忧公共卫生状况也就释然了”。而现在“是否给他平反已经不那么重要，因为真相比这更加重要，一个健康的社会不应该只有一种声音”。
经常有人问我，佛教讲求因果，为何这个世界仍是如此不公？在这里，我抛下佛教自身的解释系统，换一种更为世俗的说法。这个世界有自己的运行轨迹，它会时进时退，但最终，任何个人，无论身居如何高位，总是无法改变时代前进的大趋势。这个趋势就是我们终将获得更多的自由。
对此我也充满信心，因为这个世上，永远不缺像李医生这样注定要被历史记住的英勇无畏的“普通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