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样子几个晚上的读书,仿佛读了几个男人隐秘的告白。告白在心里,就像所有的欲望都在每个人自己心里,脑海里、想象里,才是最鲜明立体动人的存在。
这里是西门町繁华之地,昆明街一座貌不惊人的小公寓。公寓走廊望过去两边好多道铁门,门后隐藏一幢幢私密的房子,隔着薄薄的墙过各自的人生。我和秦互望说:像监狱。
网上租来的小房子。租的迟了,跨年的台北旅客多,好房子都被租走。旅店价格是平日的一二倍。
离开新加坡前和P吃饭,他问:住闹区?语气有点不可置信。好像写文字做文化工作的人应该避开这样的地方。
多年没来台北。第一晚和秦走在西门町大街上,人来人往,霓虹闪烁,像那年的香港。有一种年轻快乐与自由在空气中荡漾,冬天却不冷,我们挽着手脸上都是满足。脚下的步伐迈得很大。
一个晚上吃了两个馆子一个小店。九点多站在成都杨桃冰的小餐室前,两人笑得弯了腰。说:刚才在火锅店里,和一桌子食物打仗,倒不像是吃了一餐。
更早前吞下肚的杨桃冰和热乎乎的麻辣汤汁在肠胃里继续战斗。
后来两天,在松山文创区一座日治老房子里的阅乐书店,和诚品的地下书街淘书。一个阿尔及利亚新闻主编,一个日本建筑师,一个中国异议分子,清一色男作者,笔下都少不了女人。
卡梅·答悟得(Kamel Daoud)《吞吃女人的画家》一书,是他2017年底受邀到巴黎毕加索美术馆,独自在“毕加索1932:情欲之年”特展作品的环绕下度过一夜以后,创作的散文集。
我没看过有谁这样子诠释毕加索那些被分解的女体画作。答悟得说,对毕加索而言:绘画是一种绝望的力量。是打造一面镜子(我想,或许是很多面镜子。)而我们猜想画家就在那里,流连在年轻女孩身旁,用千万个角度倾听她,以便知道如何挺进更深处。他终至成癖,而许多他的画作都近乎反复……
黑川雅之在《八个日本的美学意识》当中的坦诚,让我侧目。最后一章里,他说,日本的美学意识是女性的。
日本传统建筑的规划没有房间的存在,全都是以拉门或屏风所区隔出来的空间,整体融通无碍,属于风的建筑,这种建筑设计讲究的不是为身体遮风挡雨,而是讲求心中不安与恐惧的排除;与一般建筑概念中所强调的具体结构不同,日本建筑强调的是感觉性的结构,亦即美学上的构造,最终所成就出来的便是女性化的阴柔空间。
而在更早的篇章里,他这么说:女体也是连续性的。绝对不是部分与部分间的集合体而已……就如同山丘与平原的概念那样,人体的部位因其特征而被赋予名称,但某些没有名称,暧昧模糊的地方反而是最美妙的……
然后还读了刘晓波的《铁窗后的自由》。《诗是来自子宫中的语言》一文,是他在狱中读了已故哲学家、法国巴黎索邦大学教授巴舍拉尔(Gaston Bachelard)1958年出版的“The Poetics of Space”(空间诗学)之后,书写了激情迸射的文章。细看文章完成的日期,竟然是1997年跨年时分。
22年后台北的跨年,我在小公寓狭窄的床架上看他的文章,可以感受到22年前那深情的美妙。狱中写作的他必定无比快乐。
他说:爱是阴性的。纵然有《咆哮山庄》式的长着毒牙齿的爱,又因爱的迷失而生发出变态甚至狰狞的恨,爱在根源上仍然是阴性的……当生命被爱充满时,所有的表达都是诗……两颗孤独的心灵结合成一个自成一体的绝对世界,这世界是封闭的,只有他和她才有权进入;这世界又是开放的,向着所有存在开放梦中之像。让我们只有两个人便构成一个绝对丰盈无缺的宇宙,让我们只有两个人便包容天地万物、人生百态。没有诗的生命就等于没有灵魂的肉体……
当年的巴舍拉尔却是一辈子躲在巴黎的小公寓里写作的“大隐”。
这样子几个晚上的读书,仿佛读了几个男人隐秘的告白。告白在心里,就像所有的欲望都在每个人自己心里,脑海里、想象里,才是最鲜明立体动人的存在。
说出来,做出来,反而世俗了。所以,宁可在文字里、建筑里、诗歌里、画笔下……那才完美。
毕加索的女体,答悟得的分析,到底是被分析者毕加索的思考,还是分析者答悟得的爱恋?黑川雅之的空间美学、巴舍拉尔的空间美学,都是对人性与美与诗性的思考。而如果像刘晓波说的那样,生命被阴性的爱充满时,便所有的一切都成诗。但那个爱,需要被现实吗?还是像答悟得眼中的毕加索那样,是无可接近的状态,只能在绝望中,用创作去触碰,去企图拥有?
所有的人,如此美丽、诗性的体会和表达,最终都是绝望中的挺进罢了。这是多么孤独的存在。
我们到西门町的妈祖庙上香去了。这座庙的历史可以追溯到乾隆时期。庙在夜里特别漂亮,香烟袅绕、烛火摇曳。从玉皇殿高处往下望去,雕栏玉砌在前,老旧楼房在后,像一处大舞台,等着哪一出戏上演。
我们心里很平静。为所爱的人们祈求了健康、快乐与幸福。
台北的告白。神灵都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