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此心情,是激愤也是感伤,是狂放也是沉重,也是一种人生的体会和境界,看懂了,看透了,也就明白了,不必醒来。
李白诗篇,浪漫飘逸,许多名句,人们在日常生活里,更经常朗朗上口,如“天生我材必有用”、“古来圣贤皆寂寞,唯有饮者留其名”等等,既可感慨,亦可抒怀。
上世纪初,敦煌莫高窟藏经洞发现大量古代手抄的经卷文献,被称为敦煌遗书或敦煌写本,其汉文写本大部分写于中唐至宋初,包括唐人手抄的唐诗,其中就有李白的诗作。
唐代敦煌,距离京城长安约1800公里,属于来往西域的边陲地带,存有李白诗卷,显示李诗已在民间传唱传抄。
重要的是人们发现,这些唐人手写的李白诗作,有些文字和今天所见的读本不同(称为“异文”),如前述那些出自名诗《将进酒》的名句就是如此。
敦煌写本里的唐人手抄李白诗,基本保留了唐代民间流传的原貌,连宋人也没见过,自然十分珍贵。
1900年敦煌发现遗书后,1907年英国人斯坦因(Stein)及1908年法国人伯希和(Pelliot),先后运走逾万件经卷,分别藏于大英博物馆与法国国家图书馆老馆等多个机构,各以两人英文名母“S”和“P”为文物编码。
李白《将进酒》一诗的内容,就出现在编号S2049、P2544、P2567三件敦煌残卷里。
最重要的是法国收藏的P2567卷,该卷字体清晰工整,首尾俱残,抄有开元、天宝年间诗人王昌龄、孟浩然、李白、高适等人诗作多达70余首,其中有43首李白诗,《将进酒》就在其中。
但这首名诗,在唐代敦煌残卷上的题目,却不是《将进酒》,而是今人很陌生的《惜罇空》!
目前存世年代最早的李白诗集,是北宋末年蜀刻本《李太白文集》,集里此诗题目已经变成《将进酒》,另附一行小题“一作惜空樽酒”,保留了敦煌原题的痕迹,也显示《将进酒》是被宋人修改的新题目。
虽然在唐人殷璠《河岳英灵集》里,此诗题目也是《将进酒》,但该书唐版已失传,只有宋刻本流传,其题目文字可能也被宋人修改过。
两个题目比较,《将进酒》为朝会进酒等活动所奏唱的汉乐府曲名;《惜罇空》则是表达酒已尽而仍未尽兴的惋惜(罇为盛酒供人勺取饮用的大碗),显然比较适合此诗内容的情境。
以下是《惜罇空》的内容(粗黑字是和今天不同的句子):
“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床头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云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罇空对月。天生吾徒有俊才,千金散尽还复来。烹羊宰牛且为乐,会须一饮三百杯。岑夫子,丹丘生(按此处无“将进酒,杯莫停”二句),与君歌一曲,请君为我倾。钟鼓玉帛岂足贵,但愿长醉不用醒。古来圣贤皆死尽,唯有饮者留其名。陈王昔时宴平乐,斗酒十千恣欢谑 。主人何为言少钱,径须沽取对君酌。五花马,千金裘,呼儿将出换美酒,与尔同销万古愁。”
除了个别用字,最有意思的几处异文是:
◎“床头明镜悲白发”(今本为“高堂明镜”);
◎“请君为我倾”(今本为“请君为我听”);
◎“天生吾徒有俊才”(今本为“天生我材必有用”);
◎“古来贤圣皆死尽” (今本为“古来圣贤皆寂寞”)。
前两句写酒聚情景,“床”是唐代可供会友饮酒或坐卧休闲的大型坐榻,“倾”指倒酒,均比今读本更符合当年李白与好友相聚的实况。
“天生我材必有用”的“用”字,用韵很突兀,不如“俊才”符合诗韵。
最令人吃惊的一句,就是今天所见的“古来圣贤皆寂寞”,竟变成了“古来贤圣皆死尽”!
据考,诗中“岑夫子,丹丘生”是李白好友岑勋(隐士)和元丹丘(道士),三人曾于天宝三年(744年)前后在元丹丘隐居的河南嵩山欢聚(李白有诗《酬岑勋见寻就元丹丘对酒相待以诗见招》记其事),《惜罇空》即应作于同时。
当时李白正被“赐金还山”,失意离京,心情不好,一句“贤圣皆死尽”的激愤,比起文绉绉的“圣贤皆寂寞”,语气更能体现李白当时酒后的情绪。
可见敦煌本的《惜罇空》,应该就是《将近酒》的本来面貌!
英法所藏另两件敦煌唐诗残卷,也有此诗,内容均大同小异(如都是“贤圣皆死尽”等),说明唐代民间流传的就是《惜罇空》这首诗。
无论唐抄本或宋刻本,李白在这首诗里流露的心声,一样都是“但愿长醉”而已。如此心情,是激愤也是感伤,是狂放也是沉重,也是一种人生的体会和境界,看懂了,看透了,也就明白了,不必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