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国总统马克龙今年8月底在对驻外使节发表讲话时指出,由于全球地缘政治形势的变化,西方国家的霸权统治时代已经接近尾声。在说出这番话时,法国刚刚经历长时间的“黄背心”运动,多个城市出现大规模的暴力抗议,并伴随严重的打砸抢烧事件。
与法国一个海峡之隔的英国,同样不消停。在约翰逊今年7月底担任首相以来,英国在政治上的混乱不是在减少,而是在加剧。随着英国最高法院日前判决约翰逊让议会休会的作为违法且无效,这位以前首相丘吉尔(Winston Churchill)为榜样的政治家,不仅其信誓旦旦要让英国在10月31日前完成脱欧的计划行将破产,提前举行大选的应急方案也已胎死腹中。
有统计说,自上任短短两个月来,约翰逊已在英国议会遭遇七次挫败。英国脱欧进程已变得更加扑朔迷离,而在英国内部,苏格兰、北爱尔兰未来会不会选择“公投脱英”,也备受关注。
在很大程度上,英国政治极化和政治乱象的加剧,是欧洲整体上陷入境况不佳状态的一个缩影。简单做个类比,英国的公投脱欧,相当于缩小版的19世纪60年代美国南方自行宣布脱离美利坚合众国而独立。20世纪下半叶以来的欧盟,非常类似于19世纪上半叶的美国,后者当年从作为一个大国所需要的制度体系来说,实际上还不构成一个主权统一的国家,而近乎国家联合体。
脱欧议程在英国迟迟不决,又与当年美国南北方不同意愿间的高度对立有诸多相似,都是在国家内部出现了利益高度疏离的不同群体,对国家的未来有不同愿景且难以调和。
欧洲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在面对自身内部的挑战性事态面前,已表现出应对无力、张惶无措。欧洲文明何以今日明显出现了衰败趋势?它仅仅是欧洲在前进中的暂时挫折,还是一个“向下沉沦”的新的不知尽头的进程的开始?
审视欧洲当前所遇到的困难是重要的,这不仅是为了理解欧洲所发生的变化,也是要从欧洲正在遭遇的覆辙中,为其他国家提供镜鉴。毕竟长久以来,欧洲无论在组织经济发展,还是在推进社会和政治变革上,都是其他国家的效仿对象。欧洲的问题不只是欧洲的问题,而是带有普遍性,非常可能也会在下一时刻,发生在其他国家身上。
欧洲挑战的两个维度
如何分析欧洲当前所遇到的挑战及其性质?笔者认为,须有“内”和“外”两个维度。“内”就是欧洲国家在20世纪下半叶以来人口、经济、社会和政治、意识形态等各个领域的变化,而政治思潮及相应的政策选择、政治实践的变化,其影响又更为直接。在这方面,民主、福利制度的扩展,又最为重要。
100多年前,在绝大多数国家,政治仍只是少数人的事,与普遍人无关,而到20世纪特别是下半叶以后,欧洲大部分国家的成年男子和妇女都已拥有普选权,这些国家的政治也发生了由“精英民主”向“大众民主”的根本转变。与此同时,19世纪末福利制度在欧洲出现时,还只是一套针对工伤事故的受害者、贫困者、遭遇不幸者以及匮乏者的补偿机制;而到20世纪中下叶之后,已转变成针对全体公民的“对共享生活的需求”,关系到自由、平等公民权利的普遍实现和公民身份的确立。
高度发达的民主机制与不断强化的福利制度,曾给欧洲带来了灿烂的文明亮点,然而当它们进一步深度结合时,欧洲国家工业化时代所积累起来的财富,也逐渐被耗尽,使得政府财政日不敷出,既有政治体系不堪重负。
从“外”的角度看,经济全球化的扩展过度,已经超过了大多数欧洲国家的政治承受能力,使它们出现了严重的国家失能。资本流动一旦由地区层面扩张到全球层面,就很容易引起全球经济发展的失衡,以及经济生活全球化与民众福利保障国别化之间的紧张。
以一个方面的变化为例,近些年来,一些国家的财政政策,陷入了加税还是减税的两难:为增强经济活力,必须推出减税措施,但后果是国家财政收入减少,贫富分化也会加剧;而为社会公平计,则要维持较高的税收,但这样一来,就可能发生富人为避税而外逃。这种两难是在经济全球化的语境下产生的。
在人员、资金可以越来越便捷地全球流动的情况下,金融资本和大型跨国公司有效利用了国家对丧失竞争力的恐惧,促使越来越多国家之间上演一场竞相压低企业税率、放松金融监管、提高保密性和放松对金融犯罪控制的竞赛。
国际资本在全球范围内的自由流动,切断了从16世纪以来在资本(利润)、国家(税收)与国民(收入)之间的利害关系,形成了资本相对国家和国民的优势。它不仅使人们看到在资本扩张面前,全球各处都在发生社会瓦解和政治极化,而且减税是不是真有经济效果也在成为问题。
欧洲的经济一体化和欧盟的诞生,本来是欧洲国家为了规避全球化风险而建起的一道防护墙,但因为欧盟内部的意见不一,这道防护墙仍有着巨大的缺口,使得欧盟不仅没有起到“抱团取暖”的作用,反而在相当程度上强化或复制了全球化的经济瓦解与政治侵害效应。
欧盟的缺失在于政治一体化远远落后于经济一体化,特别是在形成共同的货币政策后,与之配套的财政政策却仍然不见踪影。这不仅使得欧盟无法形成足够的政治意志化解内部发展的不平衡,还形成马太效应,使得本就有着优势的国家更有优势,而处于劣势的国家则进一步丧失了掌控国家未来发展的能力。
欧洲有可能走出这种“内”与“外”的交困吗?2004年6月,欧盟25个成员国一致通过了《欧盟宪法条约》草案的最终文本,后来却被法国、荷兰两个欧盟创始成员国的全民公决所否决。《欧盟宪法条约》的搁浅,决定了欧洲在可见的未来,仍无法形成共同的政治意志去化解纷涌出现的问题和挑战,欧洲也将更加会以老迈的形象展现在世人面前。
欧洲的社会和政治制度,在面对自身内部的挑战性事态面前,已突出表现出了应对无力、张惶无措。欧洲文明何以今日明显出现了衰败趋势?它仅仅是欧洲在前进中的暂时挫折,还是一个“向下沉沦”的新的不知尽头的进程的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