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网络文学产业急速发展20余年后,如今正面临付费读者群萎缩、盗版剽窃猖獗、免费平台泛滥等挑战,不得不通过从内容到形式、由团体至个人的转型,才能在瞬息万变的泛娱乐消费市场历久不衰。网络文学的下半场,见证了产业链的延伸、作者身份的转变、政府官方的介入,以及向海外拓展的努力。在充满不确定性因素的市场中,中国独一无二的网络文学产业是个反应敏捷的庞然大物。
1989年3月,四名负笈美国和加拿大的中国学生利用校内的电脑系统,创建了迄今屹立不倒的《华夏文摘》网络平台,为留学生和华人社区推送新闻资讯之余,也提供漂泊异国的墨客抒情怀乡的空间。他们应该没有想到,当年在网络上发表文学作品的海外小群体,如今已在中国大陆膨胀成1500万余专业写手;而曾靠捐款才能生存的网络平台,已壮大至254亿5000万元的数字阅读产业。
痞子蔡(蔡智恒)1998年广为流传的作品《第一次的亲密接触》被公认是网络文学在华语世界提速发展的起点。尽管广义的网络文学包括不同平台上发表的各种文类,但如今已泛指在付费网站上的连载小说。自从起点中文网于2003年首创的VIP收费制度横空出世,网络文学与商业盈利便如影随形。
然而,随着中国网文读者量与市场规模增速放缓,加上付费模式受到盗版、免费阅读等威胁,网络文学产业的传统发展模式遇到了瓶颈,且在更大的泛娱乐市场驱使下被迫转型。从内容到形式,从体制到个人,网络文学这个庞然大物近年里里外外的转变令人目眩。
网络文学后半场:形式与内容转型
今年5月11日,第二届中国网络文学周在杭州举行,作家协会在开幕仪式上发表的《中国网络文学蓝皮书(2018)》显示,中国网络文学读者高达4亿3200万人,占总体网民的52.1%,19至24岁群体占比近半,“90后”作者也占据主流。
虽然网络文学的作者与读者群达到史无前例的规模,“新血”也不断涌入,但多年靠付费阅读与广告收益“养肥”的商业模式却早已捉襟见肘。中国移动互联网用户在短期内不会再有爆发式增长,当流量红利消散耗尽,加上免费阅读平台泛滥、盗版剽窃愈加猖獗,存量市场的博弈便转向影视与游戏业扩展。
近年来,网络文学为漫画、影视、游戏提供大量内容蓝本,并已形成较为成熟的产业链。“阅文集团”“掌阅科技”和“中文在线”这三个网文重镇,受到百度、阿里巴巴、小米等互联网巨头的挑战,一同在网文IP(Intellectual Property,知识产权)市场厮杀,也成就了这些年备受欢迎的电视剧,《芈月传》《琅琊榜》《三生三世十里桃花》等都是改编自网文的热门影视作品。
迎合市场 网文内容多元化
改编后的影视作品,也能反向带动网络文学的阅读,使感兴趣的观众寻阅原著。酷爱动漫与网剧的邝先宇(26岁)接受《联合早报》访问时就表示,她往往对看过的网剧意犹未尽,会去找原著查看细节;有时则由于剧集更新太慢,例如她追看的由网络小说改编的动漫《全职法师》每周只更新一集,迫使她去看原著了解故事发展。
当网络文学盈利渠道嫁接到其他领域后,创作内容也必须做出相继的调整,以配合不同消费市场的多元口味。一向作为网络小说主力军的玄幻奇侠类,近一两年明显被现实类抢尽风头;阿耐的《大江东去》、何常在的《浩荡》、罗晓《大山里的青春》都是典型例子。
社会热点、城乡变迁、历史重写、职场博弈,网文内容向写实倾斜,背后一大原因是为了提供影视产业可操作的剧本,即便这未必能吸引年轻读者。一向只看玄幻网络小说的陈婉祎(25岁)便对异军突起的现实类作品不感兴趣。她受访时指出:“现实题材小说只折射了现实生活的片面,远比不上真实世界。既然知道小说是假的,就没必要去看似是而非的东西。” 但她也坦言,网络文学种类多元化能给读者增添更多选择。
当泛娱乐市场被短视频、影视剧、游戏等视觉产品主导,网民除了阅读文字的时间被剥夺,文字作为满足精神需求的媒介也可能被刺激感官的影像取代。或许在不久的将来,网络文学会退隐幕后,只为不同的视觉娱乐产品提供蓝本。
从野蛮生长到官方介入
随着网络文学的发展以及与其他产业的融合,所覆盖的读者与观众人数庞大,与日俱增影响力足以左右社会风向,官方进驻乃意料中事。
2015年12月,中国作家协会成立网络文学委员会,目的是“整合各方资源,推动网络文学创作和评论的发展。” 2017年底,网络文学中心在北京成立,该中心属于作协的事业单位,负责“网络文学研究评论和管理引导”以及“文学网站和社团组织的沟通联络”。
2017年还见证了中国首个“网络作家村”落地杭州,设在滨江区白马湖畔的“村庄”分为“神仙居”和“天马苑”两区,有民居、展览厅、工作室、交流区等,为网络写手提供线下一站式互动平台,支持他们作品创作、项目孵化,培训交流,成为“整合网络文学上下游环节的平台,同时也引导网络作家从时代高度,思考自身责任和前进方向”。
严肃文学与网络文学起初壁垒分明,在付费阅读网文蔚然成风的10多年前,不少作家与学者甚至对网络文学嗤之以鼻,但双方近年有许多积极的交流,这些都是官方组织促成的。网络文学界的奖项更被官方认可,茅盾文学奖、鲁迅文学奖等官方比赛也首次向网络文学敞开大门。
整体环境的改变,自然会对网络写手产生影响。2016年12月,动辄每年上亿收入的网络文学“大神”唐家三少(张威)有了新身份:在作协第九届全国委员会第一次全体会议投票选举中,当选作协主席团成员。后来他也成为网络作家村“村长”。去年3月,他担任第十三届全国政协文化文史和学习委员会委员。像这类有影响力的网络写手获得官方职衔的案例未来只会更多。
针对不少网络作家在官方机构任职的现象,云南省作协网络文学创作委员会副主任、网络作家程云峰接受中新社访问时说:“这是好的变化,但同时也对网络文学创作提出更高要求。”
网络文学曾在无远弗届的虚拟世界“野蛮生长”,虽然杂乱不堪但也自由逍遥。如今官方介入,带来了体制的规范、资金的支持、法律的保护,但同时在创作内容与形式上“引导”了网文的走向。当网络文学与严肃文学一样被管理,网文写手有了官职,网络文学昔日的市场生态发生变化,江湖气息也荡然无存了。
网络文学向海外市场进军
网络本身就是道路。在中国市场显露疲态、管理限制增加的同时,中国网络文学产业近年来出现往海外发展的势头,“网文出海”成了业界热词。除了国际网站的设立、文本的多语翻译,一些公司还将中国的付费机制引入海外市场。
在中国,网文作者与读者主要集中在杭州、上海、广州、北京等经济发达地区。向海外输送自然也以发达城市为主。从东南亚地区开始,中国网络文学的足迹目前已遍布欧美多座城市。
“阅文集团”旗下“起点国际”平台(Webnovel)访问用户已超2000万人次,目前已上线英文翻译作品150余部。此外,移动阅读分发平台“掌阅”海外版也已上线英语、韩语、俄语等14个语种版本,覆盖40个国家和地区。
受海外读者欢迎的网络小说译文网站“WuxiaWorld”拥有28个职业译者,专门翻译奇侠类的中文网络小说。该网站已推行“提前看”预读付费机制,活跃用户达400万,遍布100多个国家。
中国网络文学盈利模式目前在海外主要分为广告、打赏与众筹等。此外,除翻译平台、数字出版和实体书外,也开启以内容为基础的泛娱乐IP开发模式,将网络文学IP生态链条向海外延伸。
中国网络文学的起点原本就在海外,如今将成熟的产业链再带出国,是否也能掀起波澜有待观察。长远来说,在官方管制下的“网文出海”,将形成中国软实力向外输出的重要组成部分。
盗版剽窃始终猖獗 转型艰困
中国网络文学产业近年来虽经历了天翻地覆的改变,但所面临的主要问题却一如既往。盗版剽窃与良莠不齐似乎是网络文学的“顽疾”,无论监管如何成熟完善,都难以彻底根治。
早在网络文学崛起之前,纸质书的盗版问题便已猖獗。数据时代,电子文本的复制与转移更为便捷,网文的盗版自然“魔高一丈”。相较于影视、音频、游戏等产品,网文的盗版容易许多。据互联网研究机构艾瑞咨询的数据显示,去年盗版给网络文学造成的损失为58亿3000万元(人民币,下同)。
盗版的门槛低,受益大,但惩罚却相较更轻,侵犯著作权的最高赔偿金额为50万元。这与权利人的损失、违法者的所得相比不对称。以去年在安徽破获的一起网络文学侵权盗版案件为例,主犯在13个盗版网站上传盗版网文作品500余万部,收获总点击量18亿9000万次,非法获利1000余万元。
网络作家冷风(董江波)在接受中国媒体采访时就感叹,但凡有一定知名度的网络作家,只要发布的新作品达到一定字数后,从网站、APP以及几乎所有的自媒体平台上,都将出现盗版,而且全文免费。他对中新社说:“目前来讲,没有网络作家能够幸免。”
剽窃行为更难监管。网络小说数量庞大,且每部篇幅往往很长,一些连载小说动辄千万字,部分的抄袭行为很难被发现。此外,构思、情节、人物形象等的“概念剽窃”属于“灰色地带”,很难界定。因此,在网络文海中,读者遇到“似曾相识”的作品是常见的事。
此外,随着免费阅读的渠道增多,付费读者群也被稀释。网络小说忠实读者萧淳元(37岁)受访时透露,他会花钱买纸质书,毕竟是捧在手中的产品;网络小说都是数码化,付费和免费的体验相同,因此绝不会掏钱阅读网文。他经常上“飘天文学网”“UU看书网”“69书吧”等网站读免费小说。
“三俗”拖累发展
良莠不齐在任何领域都存在,但以网络文学庞大的体量而言,优秀的作品极少,滥竽充数者众多,所谓“三俗”(庸俗、低俗、媚俗)占绝大多数。因此,总体而言,学术与教育界仍然视网络文学为娱乐消遣,这是对整体生态发展的拖累,也遮掩了真正优秀的作家与作品。
当然,什么才是精品,评判标准以及谁说了算也值得商榷。毕竟,单纯靠网文的点击率论高下自然不够全面;官方的认可、文学奖的殊荣也有其他文本之外的考量。或许与严肃文学一样,网络文学的经典之作,依然需要时间长河的淘洗,最终还是要看作者的才能、气魄与素养。
资深网络作家何常在(崔浩)便认为,网络文学除了娱乐,也可以挖掘、思考社会问题,承载更丰富的时代精神与文化内涵。
诚然,当阅读从纸质往数码过渡,网络作家进入文学殿堂是必然趋势,但是所谓媒介就是内容,在网络的主导下,文学能否保留原来的精神魅力和文化内涵,除了作者以外,还取决于政府、市场与读者给予的土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