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6月16日晚上,我在自己多个社交网络平台上分享了一小段视频片段,数以千计的香港示威者迅速分离开一条道路,使一辆救护车得以快速驶过。这是一场据主办方宣称有200万香港市民参与的和平示威,旨在表达对有可能允许将香港嫌犯引渡到大陆的《逃犯条例》修订的不满。我写道:“就像摩西分红海,真令人感动。”
我的不少朋友也马上表达了他们对于这些香港抗争者的钦佩和同情。这些朋友都来自中国大陆,受过良好教育,能够获取自由信息,并且对于威权持批评态度。
然而,当香港抗议进入第三个月,随着暴力成为常态,运动的明显激进化已无法再被继续粉饰和回避。到了8月中旬,随着标志性的示威者“占领”机场,瘫痪这座全球第三大忙碌的国际交通枢纽,阻止国际旅客登机,乃至围殴两名被怀疑是“卧底公安”的大陆人之际,我再次和此前表达过欣赏的这些朋友交流。无一例外,他们都表达了一定程度的失望和不安。
R,说流利粤语的广州男生,在美国读完研究生后已在香港工作近十年,回忆起他的态度转换,出现在7月1日示威者们砸碎玻璃门、攻占立法会、破坏内部电脑设施的那一晚。他说:“我实在不明白为什么号称追求民主的人,要去毁掉这座城市最重要的执行民主制度、实践三权分立的机构,这样做除了宣泄情绪没有任何好处。”
L,生于杭州、目前在美国硅谷担任工程经理,也记得他在那一晚对于示威者的策略选择产生了疑虑,但他尤其反感的是这些示威者面对对运动持不同观点和批评态度的人的粗暴、不宽容的对待。他补充:“即使港人有面对自己所享有的自由受到吞噬的担忧,但总体而言,香港社会还是一个成熟的自由社会,港府也远远不是一个威权的独裁政府。不能做妥协,无休无止的与警方、与不同意见市民进行街头冲突很难说是正当的。”
祖籍沈阳、目前在华盛顿工作的年轻教师木子,最近和她美籍港裔的丈夫发生了很多争执。她觉得无法接受所谓香港警队广泛滥用武力的指控。她说:“处理诸如纵火、砸砖、扔汽油弹、围殴袭警这些暴力行为,美国警方会如何应对?真子弹。而目前在香港,警队始终克制,没有从催泪烟之类的武力升级,三个月来没有任何死亡案例,而这些警察和他们的妻儿却受到了暴力骚扰、网络人肉搜索隐私公布甚至‘祸必及妻儿’的死亡威胁。”
而当她看到两个大陆人在机场被围殴羞辱的时候更加愤怒,“很多香港人对大陆人充满敌意,当我在一些香港的商店说普通话,店员马上对我很不友善。而且不仅仅我一个人有这样的遭遇,这很伤人感情。”
而对于西安出生、目前在新加坡从事金融行业的J而言,转捩点出现在示威者阻碍地铁和机场的正常运作。他感到一群号称热爱自由的人去强行堵塞地铁自动门、机场值机柜台,将早高峰通勤的员工和急于回家的国际旅客当做“人质”,对于他人的时间、工作、旅程、乃至健康与生命缺乏尊重和体恤,甚至看着呼吸困难的孕妇、嚎啕大哭的婴儿、坐着轮椅的老人各种哀求,依然毫无恻隐之心。“一个人行使个人自由的边界是不能侵犯他人自由,无理性的激进从来都只会招致灾难”,他叹息。
我的这些朋友没有谁是民族主义者,他们都理解香港人对于政治自由受到吞噬的沮丧,是什么使越来越多他们这样思想开明的中国人转变了态度呢?
首先,很多偏自由派价值观的大陆人由于祖辈、父辈或自己的亲身经历与见证,了解中国前30年在革命话语的宏大叙事煽动之下,政治狂热、秩序损毁、法律不彰的可怕,难以接受暴力和所谓为了意识形态可以不择手段的思维方式。
香港的抗争运动以“无大台”和去中心化为最大特点,讲究“像水一样”具有流动性。在松散且无内部民主与纪律约束的运动之中,有一个不容质疑的最高原则——不割席,不笃灰。也就是说,无论情况如何激进暴力化,那些主张“和平理性非暴力”的人都不可以和激进的“勇武派”切割,而要保持团结。
由此,“使用暴力者和同情暴力者始终心连心”成为了运动的独特风景,以往社会运动中最基本的“谴责暴力”却成了不可提及的禁忌,这就很难避免整个运动遭到最激进的部分参与者的“劫持”。而起初对于和平示威支持理解的大陆人,都有着各自的底线,随着运动不断升级,他们总会有无法接受的一天。
其次,对于很多大陆人而言,“六四”的伤痛依然清晰。现在回过头去看,很多人会希望基于寻求妥协与共识的现代政治,在当时能有机会在中国社会扎根,并避免一场影响直至今日依然伤痕未愈的悲剧。面对现在香港年轻激进示威者动辄喊出“揽炒”,也即玉石俱焚同归于尽的口号,他们对于其中的自私逻辑感到难以理解。
用木子的话说,学生在6月时不应该拒绝林郑月娥提出对话的邀约。“所谓‘送中法案’明明已经死了,没有可能重启,你们为什么不能认可这个阶段性胜利?你们口口声声爱香港,为什么却想要毁掉这座城市和生活在这里的700万人?”
此外,在过去的两个多月里,大陆与香港之间的鸿沟在加速撕裂。如今的香港人,尤其是年轻世代,越来越不愿意去区分官方政府与普通公民之间的分别,而将仇恨泛化到了所有大陆人的身上,“去中国化”情绪非常高涨。而老一辈的泛民人士,在追求民主自由法治的核心价值的同时,也珍视其大中华身份认同,不会去歧视和敌视普通大陆人。
不幸的是,由于这种明显的本土主义和排外主义情绪的抬头,将大陆人贬损为“蝗虫”“野蛮人”“大陆狗”之类的话语,在过去一段时间频繁出现,使得很多原本支持香港人初衷的大陆人受到冒犯,比如那句臭名昭著、不时出现的“支那”涂鸦。
至此,双方都对另一边有了深厚的误解和刻板印象。许多大陆人认为那些举着英美国旗的香港示威者,不过是由于这座城市在经济地位和地缘政治作用层面的相对衰落感到不平衡;而大陆民族主义者更是会在官方引导之下,将一切不符合大陆主流口径的言行简单定性为“港独”分裂。
而另一边厢,香港人则不由分说将一切大陆人或者海外的华人,贬低为“被洗脑的极权奴才”和民主自由普世价值的敌人。误解之深,敌意之浓,已经使得对话沟通几无可能。
在短暂的一周多,和平理性非暴力约束回归之后,刚刚过去的这个周末,混乱、暴力、肆意破坏又再次回到了香港街头,示威者甚至连路边营业的店铺也不放过,开始打砸破坏。看看今日香港,皇岗口岸冷清犹如“鬼城”,服务零售行业一片萧条,商业地产租售出现跳崖,经济下滑到10年最差,海外朋友提及都唯恐避之不及……真是使人难过不已。
我从来不喜欢唯经济角度做分析,但一座城市的声誉和形象需要所有爱护她的人一并维护,构建极其艰难,毁掉却很简单。我只能希望,6月16日那个夜晚曾经的美好感受能够有朝一日回归,一场30年前那样不幸的悲剧,能被今天的热爱香港的人们以足够的智慧最终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