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自上而下的吏治,几乎任何手段都试过了,唯独民主的办法没有试过,也许这方面的创新,能够使中国跳出历史周期律。
中共2013年的18届三中全会提出了“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现代化”的任务。有中国学者称它是继工业、农业、国防和科学技术四个现代化之后的第五个现代化。当时习近平做了说明:“四个全面”中的“全面深化改革”就是从国家治理体系和治理能力的总体角度考虑提出的。2022年的中共二十大报告中,它被列为未来五年的主要目标任务之一。因此,这是个未竟之业。
10年来,中国国家治理体系的建设有很大进展,各方面制度体系全面建立起来了:执政党在各方面发挥领导作用的机制、人民代表大会制度、法律体系、医疗卫生、社会保障体系、国家安全体系、国防体系、科研教育文化体系等等,都做了调整和改进,几乎每一个领域都做到制度明晰,有章可循,有法可依。把一个庞大复杂的现代社会管理得井井有条,可以说治理体系建设成就斐然。
治理能力的现代化的进展又如何呢?中国的党政官员都是同龄人中的佼佼者,教育水平也在不断提高,个人的能力并不缺乏。但治理能力呢?检验第五个现代化的进展,一要看经济社会的治理效果,二要看官员的能力能否得到充分发挥,以及腐败和其他不良行为是否得到抑制。
中国弱社会无法与美国竞争
数十年来,中国社会稳定,人民安居乐业是有目共睹的;这同世界其他地方的动乱形成鲜明对比;法制建设也在各方面全面铺开(包括依法行政),这些称得上良治。知识经济是一个创新的时代,创新是主要生产力。所以,创新时代的良治还有更重要的一面:能否最大限度发挥创新力?
在中国,创新分体制内外两种。体制外是民间社会的创新,体制内则是政府主导的。
由于中国党政机构的覆盖面极广,不可避免地挤压了民间社会的空间。许多在其他国家属于民间的事务,在中国则被纳入体制内处理,因此,体制内的创新能力显得尤为重要。改革开放前期的放权让利,催生地方政府之间的激烈竞争,产生许多地方特色的发展模式,在推动经济发展中发挥很大作用。至今许多方政府的运作仍然像一个集团公司。
但过去10余年的治理现代化的主导方针是正规化、制度化和条列化,内部集权度大大提高,党政组织的覆盖面也大大扩展了。但是,发挥党政干部的创新力,似乎并不在改革的议程上。第五个现代化走的是以反腐为中心的传统吏治,是“管”字当头。这样造成的格局很难同美国相比:美国社会大而强,首创能力冠盖全球,中国传统的弱社会无法与之争锋。美国实行的是联邦制,政府的权力也分散多元,“体制内”创新的条件比中国好。美国制度的缺点是整合协调的机制不足,难以形成合力。由于党派之争,政府决策冗长缓慢,时常瘫痪,使大批国计民生的大事得不到及时解决,给中国予机会:如果中国能够建立一个横跨体制内外、高效的创新体系,未必不能胜出。
中国的社会管得很严,缺乏自主性,创新由党政官员主导。“放权让利”时期的地方政府创新的地域性鲜明,尤其是在发展经济方面,造成了重复建设和资源浪费,环境退化和中央权威的式微。第五个现代化就是在这个背景下提出来的,收权和严管很自然成了主调,忽视了创新能力的建设。这样,对外管得宽(范围),对内管得严(集权),内外的创新积极性都有可能受损。在西方国家纷纷掐断科技教育资源交流的通道,中国不得不更依赖自主创新时,开发体制内外的创新源,应该成为第五个现代化的一项重要内容。
这个新建的治理体系对干部行为的影响方面有不少坏消息:腐败似乎并没有得到有效遏制,高官、大案、要案、窝案仍层出不穷。制度和纪律严明后,最早听到的副作用是干部不作为,据说是因为反腐中要低调,怕引起注意,引火烧身。当时党中央和国务院采取了一系列措施鼓励担当和开创,但见效甚微。记得当时总理李克强气愤地说:“不作为就是最大的腐败!”
现代化与旧病根
干部的不良行为发展到现在更系统化了:官媒天天都在批“官僚主义”“形式主义”“痕迹主义”“繁文缛节”“唯上”“躺平”“侧卧”等等。这些都是权力过于集中、制度规定过多过死、下级缺乏自主空间的必然结果。腐败无法除根的原因,很可能是权力过于集中:一把手党委书记的权力强化后成了腐败土壤,也容易造成小人文化和太监文化的泛滥,带坏干部风气。
这种状况的历史根源有两个:帝制时期中央集权下的官场,列宁党革命传统。虽然西方有人认为,中国最早建立了符合马克斯·韦伯条件的现代国家,但那主要是形式上的,官场文化一点也不现代,仍然是腐败、党争、裙带关系、贪赃枉法、官本位等。秦始皇用战争手段统一六国后,为了遏制诸侯的势力再起,一改周朝的分封制,建立了一套官僚机构,直接为皇帝服务。
当代官僚体系既保留了向上负责的格局,又继承了一部分旧官场文化传统。“打江山”的开国元勋有长期积累的功勋,权威没有问题。后代“守江山”的都是按部就班提拔上来的,不得不靠制度集权来巩固自己的地位。这样不经意中就接过了官僚机构直接为皇帝服务的旧传统。
毛泽东领导的革命目标之一就是要推翻旧官僚统治,解放贫民百姓。他的一个主要手段,即他称为“法宝”的,是列宁式先锋党。纪律和等级森严是它的特点——少数服从多数,下级服从上级,全党服从中央。毛时代提倡每个人都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甘做一颗“永不生锈的螺丝钉”,党叫干啥就干啥,从不讲价钱。但这种组织形式有效的前提是目标明确、任务清晰。在利益关系复杂的市场经济条件下,既做不到明确清晰,也不能要求任何人(包括党员干部)不讲价钱。
创新条件的科学根据
创新时代应该发挥每一个人的主观能动性,这就须要了解人在什么条件下,能力能够发挥得最充分。管理学和社会心理学都强调工作的自主性,具有代表性的是爱德华·德西(Edward L.Deci)的自我决定论(Self-determination theory or SDT)。主要观点是:人除了本能外,有外在和内在两种动机;外在动机是对外来的奖惩利弊的被动反应,产生X型行为;内在动机是主动做自己愿意做的事情,产生I型行为。
作为社会动物,人有三种基本社会心理需求。自主:需要感觉能掌控自己的行为和选择;能力:需要感到自己的行动有效且有能力,比如做自己的事业;关联性:需要感受到与他人的联系和被他人的关心。创造出能够满足员工的这些需求的工作条件,是管理学的要旨。战争年代中共有独特的“军事民主”——战前官兵一块儿开个会,商量仗应该怎么打。员工持股遵循的也是这个道理。
这三种需求内动机的源泉。人们主要从内动机驱动的I型行为中获得积极性、成就感和幸福感,并能充分发挥自己的技能和创造力。内动机同外动机的关系紧密:外动机过多过滥就会抑制内动机;不当地给内动机的行为做出奖惩,就会将它外化;外动机运用得好也有可能内化。管理的一个主要目标,是将X型行为,如形式主义、官僚主义、躺平等,转化为I型行为——推动精益求精和创新创造。很显然,从上面描述的干部的消极行为来看,“严”字当头和“管”字挂帅的治理体系改革,没有给下级干部留足自主空间。
改革的路怎么走?
首先应该研究列宁式先锋党的转型。这种组织和运作形式在战争年代很成功,在计划经济(西方学者称之为“命令经济”)时期,由于主要是完成上级交下的任务,党组织能够提供保证和鼓动干劲,也适用;但在创新时代的市场经济中,它的作用就大打折扣。列宁党围绕着领袖展开,除了最顶端,几乎没有任何创新的自由。除了集权压抑体制内部的创新外,党组织的全覆盖还可能束缚社会上的创新。除非在体制内增加创新的结构和机制,比如基层党组织多样化和专业化;干部任命制也须要认真改革,否则就走不出帝制时期的官僚传统。
第二,坚决抵制个人崇拜。创新时代对领导人和领导力的要求已经完全变了,个人崇拜将创新集中在顶端一个人身上,这个人即使是神也不可能胜任。决策民主化也十分重要:一个人拍板决策,不可避免会犯颠覆性错误。很不幸,改革开放前的体制,几乎就是为个人崇拜设计的,改起来很困难但非常重要。
第三,更多采用目标管理。领导干部一切都“亲自部署,亲自指挥”是领导力缺乏的表现。驾驭干部,鼓励干劲,充分发挥他们的才智和创造力,而不是事事亲躬,这才是领导力的表现。上面布置的太细必然导致形式主义和官僚主义。“治大国如烹小鲜”的境界,是通过权力委托代理的艺术来实现的。
最后也是最根本的,是发挥民主的作用。中国历史自上而下的吏治,几乎任何手段都试过了,唯独民主的办法没有试过,也许这方面的创新,能够使中国跳出历史周期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