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格纳集团领袖机毁人亡,瞬间炸翻国际社会,几乎所有分析矛头都指向俄罗斯总统普京,对瓦格纳两个月前未遂兵变的报复。睚眦必报是独裁者性格的共同点,对特务出身的普京,在侵乌战争进退不得的窘境下,更无法忍受一支不够忠心的精兵在身边,必须消灭随时能反扑自己的一切可能。
普京想象的帝国已经走在斜阳甬道里。有研究者指出,在他超过20年的统治期间,俄国经济结构变得更脆弱,依靠几乎挖掘不尽的天然资源维系国家的一切需要,却在发展越来越快的知识经济领域,和西方国家越拉越远。普京抗拒所谓的西方现代化之路,一个重要理由是认为西方国家一直想利用现代化的意识和工具,煽动人民对抗他的政权。与此同时,裙带关系与小圈子腐败政治,不断加大国家各方面的内部差距,社会上知识精英持续去国,寻找更公平的家园。
美国资深媒体人扎卡里亚指出,该怎么理解这一切还很难说,但至少可以说俄国不但正在输掉乌克兰战争,更大的问题是正在输掉整个21世纪。
100年前的社会主义十月革命,曾经牵动世界无数饱含理想与救亡意识的青年人心。在工业革命和资本主义发展已经落后于欧美的俄国和中国,读书人为“亡国”的忧虑而病急乱投医,借力源自西方的马克思理论和乌托邦等想象,构筑出各种各样的发展方向。革命者和夺权者则同时以这些想象,建构自己道德形象与正当性的平台,吸引广大无知民众的拥戴。
台湾中央研究院王汎森教授最近在本地的演讲“近代中国的乌托邦冲动”很有启发性。晚清知识分子在民乱四起的时局里,朝廷对内无力维系社会,对外无力抗衡列强,支撑门面。知道社稷大厦之将倾,读书人最初是各自发挥,提出各种体制改革的想象,包括回归宗法,扩大家庭组织,建立义庄形成自治团体,以及建立类似后来社会主义集体生活的组织,或无政府主义的小社会。
十月革命的成功,更让很多中国人激动不已,历史记录显示,当时“世界革命潮流”的消息在报纸上“日不绝书”,全社会极少数识字的人,乐于天天捧着报纸读给人民群众听,其间如何加油添醋,后人实在难以想象。由于完全不知道布尔什维克和苏维埃的内部真相,以及如何运作,只听说是推翻了沙皇,送来了翻天覆地的新时代,无产阶级翻身的时候到了。于是很多人爱国的纯情与激情相激荡,在左右大潮之间做出冒险的选择。
说那是冒险的选择并不夸张,因为当时左右两派(共产党和国民政府)的势力到后来旗鼓相当,彼此除了军事战场,也努力打认知战,也都有许许多多读书人参与其中,为彼此的理念争夺相对无知的社会大众人心。这些读书人根据自己的见识、理念与对国家民族的想象,帮助自己认可的阵营鼓与呼。后来的胜败当然不完全是认知战的结果,硬实力的战场更关键,如果要加入传统玄学的分析,那就是国运与天数了。
王汎森教授解释讲题之所以用“冲动”而不是乌托邦主义,因为那些延续了数十年,五花八门的著作和论述,并不是严谨的理论体系,而毋宁是一种冲动和激情下的立论。
当时读书人出于对国家社会陷入时代巨变困境中的焦虑,借力于最新传进来的各种知识,包括科学的“以太”学说,加上自己无限的想象,构思出心目中的理想社会。他们不仅对政治和社会组成方式有想法,也提出包括婚姻制度、人种改良等等构想。最妙的是当时国民政府立法院还曾经很认真地讨论,是否修改婚姻制度为三年一约,不再一结定终身。
那是一个风气和脑洞都大开,仿佛一切可以推倒重来的大时代。读书人满脑子奇思妙想,有些现在看来几近疯狂,但他们都不怕被耻笑,反而各有拥趸,名流如康有为的《大同书》就极尽思绪飞扬之能事。例如从孩子在腹中开始,人生每个阶段都由国家管理负责,从胎教院到育婴院,病了有养病院,老了有养老院,死了就去火葬场,火葬场旁边就是肥料工厂,循环利用,一点都不浪费资源。
康有为还认为白种人与黄种人都很优秀,但如果都能成为白种人,前景就更好了。他的方法是通婚,经由通婚,黄种人100年下来就可以洗白;他还介绍另一个办法是吃半生的牛排,他相信那里面有强效增白剂。他还给非洲黑人漂白估算了时间线,大概是700年到1000年。
在如今听起来极度政治不正确的想法,当时中国著名的读书人都不怕宣之于口。很多人的心态大概都是“略尽一份引导中国社会新生路的责任”(瞿秋白语)。
无论肤色种族,普通人的理想概莫如是静好的岁月,安逸的一生。不幸处在国家民族的历史十字路口,必须见证甚至参与风云变色的恶浪,必是一代人难以磨灭的记忆。身在浪涛里的人最该问的是,在巨变之后,民族的路是会更宽广,还是更狭窄了。十月革命后的俄国人走了大岔路,几代人折腾下来,不仅找不到乌托邦,还受困于和世界背离的阴影里。戈尔巴乔夫得不到足够呼应,甚至要背负骂名,恐怕是俄国人最该反思之处。如今怎么再赶上世界浩荡潮流,100年的教训回顾,够还是不够?
今人之视前人作为,每多惋惜慨叹。但今人该做些什么,使后人之视今,不再徒生怨叹,而是能引以为骄,感恩庆幸。这是大时代生存者最艰巨的挑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