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循环战略是习近平于2020年11月在视察东部沿海地区,看到许多工厂因国外供应链被疫情阻断,不得不停工停产时提出来的。最近他在强调以内循环为主时说,这是为了在其他国家切断与中国的经贸联系时,中国经济仍可以运转。这同一些国家的“去风险”(de-risk)逻辑相同。但作为一个长期的国家战略,意义远不止此。中国在过去几十年建设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中,市场经济已经初步建立起来,但社会主义还远远没有,双循环可为中国提供探索的空间。但如果不刻意努力,即便有了这个空间,中国仍有可能关起门来继续搞资本主义内卷,或者倒退回旧社会主义。
中国式资本主义的前景
目前的中国经济在本质上是资本主义。虽然被视为异类而受到西方的打压,但中国面对的是与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几乎完全相同的问题:增长乏力、市场疲软、就业、债务、通货膨胀、贫富两极化等,而且应对办法也一样。资本主义创造物质财富的能力让马克思惊叹不已,但他有理由不看好资本主义的前景,而这些理由都在中国出现了。
刺激消费、扩大生产、无限增长,资本主义的这些特点既有悖于自然环境的规律,也不符合人的本性。生态环境和自然资源遵循的是循环逻辑下的再平衡,而资本主义生产则呈线形无限扩张,结果是资源环境的退化和气候变化。物质生活水平在达到一定程度后,生活质量的提高主要来自精神方面,这是心理学研究反复证实了的。但资本主义常态,是物质生产几乎消耗掉人们的全部时间和精力,而且生产节奏越来越快,对经济社会的冲击越来越剧烈,对雇员的压力往往超出一般人的承受能力,导致心理疾病蔓延和社会戾气弥漫。
市场交易以稀缺为前提,因而人为地制造短缺,也成为维系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重要手段,这是资本主义在物质财富极丰盛中却持续贫困的根源。当代资本主义的增长,是通过提前消费来实现的。这种寅吃卯粮的消费信贷造成金融混乱和债台高筑,但借贷水平不可能永久维持高速增长,债务驱动型增长终将走向终结。为了创造就业,各国都拼命刺激经济,但资本主义推动下的新技术革命,正在使经济和就业增长脱钩。
在人工智能(AI)引领的第四次工业革命中产生的工作岗位,无论从数量、质量、形态、收入和稳定性上,都难以满足“人民日益增长的美好生活的需要”。大批人沦为毫无保障的“自由职业者”,靠零工、短工甚至啃老为生;新技术革命下的产业升级不可能带动全民的职业升级,只能带来极端精英化和贫富两极分化。越来越多的行业充斥死胡同工作(dead-end job),工作强度和时间加大,升职无望,收入和福利不断受到下行的压力。中等收入陷阱对许多人来说非常真实,下一步很可能就是日本作家三浦展笔下的《下流社会》,即中产阶级向下层流动,这在发达资本主义国家已很常见。面对这种形势,不婚不育、消极躺平是理性选择。它造成的消费不振,可使社会逐渐进入日本作家大前研一笔下的《低欲望时代》。在这种情况下,“增长”这个包治百病的药方也不灵了。
这些都是在资本主义框架下无法解决的问题。如果中国能够另辟蹊径,找到解决办法,就是对人类文明的最大贡献。双循环可以为这种探索开辟空间,如火如荼的新技术革命则为此创造了许多有利条件。
后资本主义的高技术基础
知识经济有几个突出特点:它是创新经济,生产成本趋零,市场定价主观,有普遍的外溢性;它附着在摩尔定律上呈指数级增长,边际效应递增;人工的逐渐淡出会造成职场和工作性质的巨变等等(参见《知识经济的社会主义含义》,本报2020年9月15日言论版)。这些都意味着社会生产力的突飞猛进和物质、精神财富的极大丰富,以及人类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马克思主义哲学术语),即摆脱物质匮乏后,选择生活方式的空前自由和个性解放。比如全民基本收入(UBI)在新技术革命下的现实性,和它给人带来的自由和选项。这意味着人类不再受生物进化法则(如“民以食为天”或“It’s the economy, stupid!”)的束缚,进入一个全新的未知境界。
这里要补充几点。一是当AI在人类越来越细化的专业分工技能上全面超越人类时,通才将代替专才成为人生的追求,人们更希望成为“文艺复兴式通才”(Renaissance Man)而不是很容易被市场变化淘汰的专才,因为通才比专才的生活更有自主性,因而也更有意义。另一点是,在生产方式的演变进化中,传统的科层化企业组织形态会逐渐被扁平的网络化形态取代。科斯公理(Coase Theorem)认为企业存在的目的是减少交易成本,但科斯式企业组织包含了另一种成本——人力资源的低效组合。这是因为企业只能将它所能够雇用到的人才组合在一起,是一种地域组合,而新技术革命下的网络,在理论上可以将全世界合适的人才组合在一起,不仅更加有效,而且还节约了科层管理的费用。再一点是,后资本主义的生产将会和地球生物圈的运行规律有机结合,将后者纳为它的组成部分,从而大大扩展生产的概念。
从双循环到双层经济
以上推论对探索社会主义生产方式的启示意义是:首先,中国想在建立公平正义和人民安居乐业的社会主义上引领世界潮流,就必须在一定程度上同已经走入死胡同的资本主义体系,有选择性地脱钩,避免中国的发展也完全陷入它的逻辑。其次,过去40余年中国创造的生产能力,足够提供所有公民基本生活,但资本主义的运行规则造成产能无法充分发挥,和产品无法周转到有需求的人手中。社会主义就是要结束资本法则的统治,解放生产力,解放人民,建立起不用外延式经济增长,也能提高和维持良好生活水平的机制,使人民有安全感、归属感,生命有意义,有精神境界的追求。
要解决的具体问题也很清楚:保护人类赖以生存的生物圈并改进它的健康状况;全面发挥已有的产能,以便彻底告别贫困和短缺;人民生计不再受市场起伏的折腾;政府也不再为那些永无止境的困难和问题疲于奔命:对冲经济周期、创造就业、平衡贸易和预算、扶贫救困、应付通胀和通缩、提供足够的健康和养老服务、反腐维稳、抑制贫富两极化等等。
梳理好历史发展的逻辑、建立起面对未来的分析框架后,就比较容易突破旧社会主义和新自由主义左右两边的惯性思维,真正进行探索和开创。这种探索应该完全是开放式的,没有任何禁忌和教条束缚。但根据上面的分析,有一点很清楚:大规模长时期的集权,是违背历史潮流的,压抑下面的积极性和创造力会犯颠覆性错误,也与改革开放成功的经验背道而驰。整治放权让利下的乱象,应该是塑造更健康的行为主体,并营造他们之间良性互动的环境,而不是企图靠集权来指挥每一个人的思想和行动。这样做是愚蠢的,会毁掉民族复兴大业。
除此之外,可以脑洞大开,设想各种办法将民生的基本盘稳定下来。资本主义的破坏性主要来自市场的动荡,这就须要将基础供应从市场移出,比如实行全民基本收入。将一些基础性大宗供应品,如粮棉、住房、医疗卫生、交通和网络等基础设施、能源和矿产、材料和某些重工业等,退出市场循环。这些基础产品的人均消费量相当稳定或可测,容易规划生产,在AI后燃加力的生产力下,保证供应应该不成问题,而且AI下的自动化生产,基本不存在积极性不足的问题,这就绕过了旧社会主义的致命弱点。这个基本盘稳定下来了,就能够保证人民安居乐业和国家长治久安,使人们无后顾之忧地创新创造,追求他们自己想要的生活和事业。
还应该大力发展网上和地方合作经济,鼓励地区性试验货币社区,以突破中央货币不足造成的对经济活动的制约,使一些日用品尽量实现本地供应。这样不仅有助于稳定经济,还能让与日俱增、没有传统意义上工作的人群,能有权参与经济活动,找到有意义的事情做而不至荒废人生,也扩大了“工作”的内涵和外延,建设社会主义或其他模式的后资本主义社会。各种各样的网上和地域合作经济、社区货币,在许多国家都有广泛的试验,但中国的集权体制造成自下而上的创新不足,使“中国特色社会主义”显得粗笨、单调、缺少人情味。
这样,双循环中的内循环就分为两层,可以兼顾稳定、活力和生活意义。基础供应之外的其他产品和服务完全市场化,继续发挥资本主义优势。发明创造中涌现的新产业,一旦达到可以很容易集中操作的规模和自动化程度,就可以并入基础供应,成为民生安全稳定的一部分,由政府、其他公民意志组合或非营利组织接管,转为UBI产品,面向全体居民供应。这种双循环下的双层经济构想,只是一种可能方案。但它比目前的体制更具社会主义性质,有克服资本主义顽疾的针对性。有了类似的大胆探索,中国才可望在引领世界走向后资本主义、建立人类文明新形态上,做出应有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