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国演员允汝贞臆想不到,她在《农情家园》演绎只谙韩语的老奶奶,竟然荣获英国影艺学院电影奖女配角奖。她虽然惊讶,却没忘了先慰问正在哀悼爱丁堡公爵菲利普逝世的英国人,才按不住心底的兴奋,感谢snobbish的英国人颁她这个奖。意思是说,你们英国人最吹毛求疵,而竟然选上我这个外人,承认我的演技,非常感谢。
华文媒体普遍误将“snobbish”译成“势利眼”,恐怕只是粗劣的直译。我们的“势利眼”是金钱与颜面搞出来的问题,英国人的snobbish是出身、背景,以及教养所延伸出来的优越感。允社长(注:刚播映完毕的综艺节目Youn Stay,是由允汝贞担任社长带领演员团队经营韩屋体验民宿的真人秀,节目中剧组成员都称她“社长”)就是特别明白英国的“臭款”,感激之际刺他一小下,其实无伤大雅。宣读颁奖的优秀演技派大卫·欧耶罗沃(David Oyelowo)也为这突如其来的揶揄逗得前俯后仰。毕竟允社长也为英国非裔演员道出了也没人要听的心声呀!有报道更谓允社长妙语如珠,是当晚沉闷乏味的仪式中的高潮亮点。
我认为73岁高龄以优秀的演技取胜,此刻她就是女皇,她爱怎么样,是她瞬间的特权。但不知为何舆论泛滥,搞到后来在纽约受访时还要特地道歉。允社长解说道,10年前以韩国资深演员的身份在剑桥大学进驻研究院时,的确体验过英国人对外人所显露的冷漠态度,是可意会而不可言传的感受,但并不是“坏”的snobbish。可想而知,因为自以为高人一等,先入为主,就不屑去亲近来自另一个前任小帝国的前任殖民,且非亲非故,又从未领教过其演技。
再说剑桥是优秀英国演员的发源地,举凡伊恩·麦凯伦(Ian McKellen)、约翰·克里斯(John Cleese)、爱玛·汤姆斯(Emma Thompson)、修·劳瑞(Hugh Laurie)、蒂尔达·斯文顿(Tilda Swinton)、汤姆·希德勒斯顿(Tom Hiddleston)都是剑桥子弟,这里简直就是戏剧界的snobbish大本营。允汝贞勇闯虎穴,如今衣锦还乡,她礼尚往来,理所当然。
允氏诙谐恰似英式自嘲。因为优越了,在旗鼓相当的同类之间就稍微降低自己,将自身的不足、不懂、不是、不慎等等包装成幽默的愚憨。自嘲是微妙的——太过则感觉不够诚恳、奴相;不够的话是酸葡萄、小心眼。英国上层阶级即使倾家荡产,也要将儿子送到伊顿或哈罗公校,给孩子培养成人后所需的人脉;再来就是必须学会自嘲。
大智若愚是自嘲最高境界,与他谈生意你会觉得这人比你可怜比你笨,不用设防;在社交场合里这人给大家带来风趣喜悦;他的厉害深藏不露,冷不慎防时,就吃了他的亏,广东人说:“斩咗你都毋知嘞!”
许通美教授是我国的自嘲宗师,他总是在演讲时说遵行太太大人的指示,今天只说三个重点;而听众会发现重点里还有不少分枝点,加起来不止三个。他主持理事或董事会也有一套:大家还在哗啦寒暄时,许教授会安详地说:“如果各位允许的话,我想正式开会……”顿时,每人鸦雀无声,各就各位,会议按时启动。他是外交家,深切明白另一则西洋处世经典:“以最礼貌的方式来挫他人锐气”(The best put-down is delivered with politeness),比起当下风行的战狼式明刀快剁高明多了。
这真是高难度的功夫,我一直在努力着。
八年前出差香港,登机迟了,有北方人坐了我的位。我出现,他狠狠地白了我一眼。原来他已将两排三人座的乘客调换了,自己坐镇(我的)走道位,将他那位原来坐后排的小鲜肉朋友安置身边,留下(他的)靠窗位给我。座位抢救回来了,我却不断地起立,挪身子让几条汉子脚跨吾躯玩音乐椅。又是我不对,冷嘲热讽了他:“拜托先生,香港一下子就到了,您下了飞机再谈吧!”他狼相毕露,厉声用英语警告我:“你少管闲事!”转身对小鲜肉用华语扬声道:“新加坡人的素质真差!”
我觉得我一人拖累了狮城声誉,心中卖国贼的罪恶感十分沉重。但见几条汉子前后为阵,我手无缚鸡之力,自叹秀才遇见兵。起飞后,委婉地向国航空姐透露窘境。新国靚女听了消失一下就回来,娇滴滴地说:“帮你换座位吧。可惜商务舱满座,头等舱倒是没人,你一个人去那里坐坐好吗?”
我立即整顿衣冠,拍拍屁股,随着婀娜的倩影摇到那个非常snobbish的地带,一小口一小口喝着为安抚我而斟的香槟,一面温习隔日的演讲稿。有句英国谚语我译不出来:“Revenge is a dish best served col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