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国总理默克尔说,与中国打交道时,要找到价值观与利益的结合方法。这句感慨不仅概括了西方与中国打交道时所面临的困境,也揭示了西方当前自身存在问题的实质,正是价值与利益之间的关系失衡,造成西方的纠结和东西方的冲突正在加剧。
在民族国家组成的全球体系中,国家显然是作为利益单元而存在的。国际关系如果尚能保持平衡,要么是因为国家间的利益交换是公平的,要么是因为一方主动或被迫接受了不公平的状态。当前东西方的冲突,究其根源,主要就是因为随着实力的增强,东方不愿再接受那些原本不公平的交换规则,而谋求一种更为公平、平起平坐的利益交换模式。
的确,依靠巨大资源和人力消耗换得的微薄利润,与西方攫取的产业链顶端的超额附加值相比,交易结构显然是有失公平的,也是无法持续的。
西方自然不会轻易答应改变,但又要说出理由,于是为公平交换和不公平交换,各自建构了一套价值解释逻辑,还试图说明两者同时都是合理的;但又不好意思直说全球是分层世界,或者更简单地说族群与族群不同,价值标准也应不同之类的话,其结果是越来越无法自圆其说。
其实,特朗普的保守主义已经把话点明了,但默克尔绝不是特朗普。作为欧洲的领导人之一,德国总理对某些价值的坚持,有时候确实发乎内心,所以才陷入了价值与利益难以平衡的深度困扰。在东方,这就是大家常说的“双重标准”问题,默克尔的话也可以理解为对“双重价值标准”的一种反思。
拜登不认同特朗普,也不可能去认同默克尔。拜登所领导的美国新政府,沿用另一套叙事方式:价值仍然是一套标准,并且仍然是普世的。东方社会之所以不具备平起平坐的资格,不是因为族群、人种、文化、世界分层等歧视性的缘由,而是因为他们的价值观和行为导向有问题,伤害了包括美国在内的全人类共同利益,是一撮儿“坏人”;既然是坏人,怎么能公平对待呢?总之,为了维护既得利益格局,就要从价值端寻找打压诋毁他人的借口,“低级”说不出口,那就说“坏”吧。
拜登的这套逻辑是传统的左派观点,虽然要体面一些,但建构起来其实比特朗普要辛苦得多。为此,美国必须释放利益,吸引和拉拢盟友“选边站”,还必须千方百计地寻找证据,来说明东方社会的“坏”。如果没有证据,就翻出人类历史上的那些黑色记忆生搬硬套,比如炒作冠状病毒的源头问题,把中国新疆的技能培训中心,说成是集中营且扣上种族灭绝大帽子等等。美国新近公布的《2021年战略竞争法案》对此作了详细列举。但是,原本最具通识性的“体制”话题,因为疫情管控效果和国内生产总值增长速度的关系,并没有之前那么好用了。
拜登政府的这种做法很脆弱,因为不实之辞很容易被证伪,就像美国一口咬定的伊拉克“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最终成了世纪谎言。美国自身也存在很多“坏”的地方,以此为据攻击他人,容易自伤。
因此,拜登的政策只是乍听起来比上任总统高明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特朗普执政的比对效应下降,盟友对美国释放利益的期望落空,有关东方社会“坏”的论述越来越苍白等因素发酵,拜登政府所面临的价值与利益之困将更加无解。默克尔的话中之意,已经明显包含“跟随美国到何处”的寸度;连历来铁板一块的五眼联盟,最近也有所松动了。价值是相对的,利益却是永恒的。
国内的利益分配问题
事实上,无论西方还是东方,问题的根源都在国内。
如果说国际冲突的症结在于利益交换的公平性,那国内问题的关键则在于利益分配的合理性。这方面全世界都没有做好,否则就不会出现阶层分化和族群对立日益严重的局面了。
最受瞩目的仍然是美国。上世纪80年代,里根政府带领美国解决了经济滞胀问题之后,又很快赢得了冷战。一时间,经济自由主义和文化多元主义几乎成了真理,民主制度获得了“历史终结者”的美誉。经济快速发展的同时,普世价值体系也万众归心,义利无法兼顾的历史难题,似乎一举得到了解决。
但实践证明,自由多元主义的成功,无非是短暂的历史镜像。如果缺乏有效的干预,财富分配的不公最终会使社会失衡,因为资本始终是嗜利的,社会公平更多是依靠监管而非竞争来确立的。新世纪之后,互联网公司的垄断性更进一步加剧了贫富差距,最终带来了金融风暴和经济泡沫,也带来了社会撕裂和民粹主义。
于是,继续坚持那些曾经被视为真理的价值,还是重构利益分配机制?继续左派的多元化,还是皈依右派的保守主义?是再造产业链,还是继续全球化进程?加税还是减税?这些问题都变成了两难选择。美国社会所遭遇的价值和利益冲突,前所未有。
美国两大政党为了执政利益,更是抛开了一切道义传承。国会议事程序中恶名远扬的Filibuster(拉布辩论)手段用到了极致;有些共和党州为了控制选举结果,甚至公开立法为选民投票设置各种限制;许多年一直恪守的政治禁忌,被特朗普等人一朝废弃;两党都不择手段地给对方下拌子。在这种从执政精英到普通民众全都走向极端的局面下,美国要想重回价值与利益相得益彰的轨道,绝非易事。
事已至此,将国内矛盾向外转移,或者至少在国际上找到一个解释合理的替罪羊,无疑是缓和内部矛盾最简单经济的手段。这就是美国两党在许多问题上势不两立,在中国问题上却如影随形的原因。
义利无两全,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本来就有这种总结。上世纪末,中国社会一度陷入“姓社姓资”的选择困局,本质上也是价值与利益冲突的体现。中国在确立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体制之后,经历了快速发展,但社会层级分化、贫富差距加大、诚信缺失等问题也逐渐变得严重。同时,在参与全球产业利润分配的过程中,还付出了环境污染和资源消耗的巨大代价。重建价值与利益的平衡已成为当务之急。
正因如此,中国近年来对外不断调整产业战略,谋求提升国际竞争力,还做出了2060年实现“碳中和”的承诺;对内则采取反腐、强力扶贫、高管限薪等措施来解决社会分化问题。中国的政策基点无非是要调和利益追逐与价值维护之间的矛盾,实现更为平衡的社会发展。
但正如西方一样,中国的转型调整同样须要拓展外部资源,或者说通过在国际社会谋取更为有利的环境,来消解所面临的问题。这就无可避免地会触及西方社会的既得利益,而且与西方向外转移矛盾的战略直接发生了冲突,引发了美国甚至整个西方社会的警惕与不满。
由此看来,虽然东西方所面临问题的具体表现不同,但从国际市场谋取更多利益的目的从来都是相同的。只不过,盯着利益假模假样地谈论价值,终究是难以服众;唯有真正能够顺应历史、引领未来,登上新的价值高地者,才能获得更为广泛的认同,成为最终的胜者。
价值虽是相对的,但“利者,义之和也”却也是古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