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多年前,我任职的机构问我是否有兴趣到日本交流。这是日本企业资助的常年活动,对象是东南亚国家青年。
那是1990年代,日本如日中天,是世人朝圣首选,有此机会谁不心动?这当中有个遴选过程。先由上司动笔推荐,再自己写篇小文,过后参加面试,各项条件核查无误之后,才可上路取经去。
土生土长狮城人,几十年来没学好什么,倒练了三招两式应考之术。怎么谈日本?我上下求索标准答案,连夜消化几部经典,辛劳付出终有收获。我在文章里这么写道:做任何事都想做到最好的日本人,二战前是第一个现代化的非白人国家。二战后它浴火重生,又再与西方列强分庭抗礼。这个东方奇迹,经由傅高义在名著《日本:世界第一》的介绍,再由经营之神松下幸之助和盛田昭夫的宣扬,成了各个有志气的国家仿效的对象。李光耀先生和马哈迪医生,都大力推荐向日本学习。与此同时,世人也知道日本不完美,它对二战暴行还在闪烁其词。
我在文章里和面试时都这么说。主持面试的新加坡高官和日本机构主管温和友善。我猜自己答得虽不中,亦不远矣。很快的,我就接到通知,可以上路了。21世纪的今天,人们到了日本,大多忙着打卡拍照上网晒幸福。我们那个年代去到日本,心怀虔敬,一心求道学艺,不敢分心看山看水。
求道费神,但幸好日本民族某些特性,他们的礼貌、勤恳和细腻,显而易见,无须细究;问题只是:如何学到家?
抵步那天的经历尤其难忘:我们一到宾馆,还没到客房,便被令学习防震逃生术。约莫一个小时,我们一众20男女,反复蹲下趴下,身体时伸时缩,直到在桌椅下蜷缩成一团得到掩护为止。香汗淋漓的大伙直呼:看来当日本人的学生不容易。
地震海啸是恒古威胁,日本人忧患意识深重。他们要我们这些学生永记在心:你此刻不知下刻的命。
接着10周,在这个既古又新的大观园里,我们是现代刘姥姥,越往这个精致的园里深处走去,越发觉得是在雾里看花,一花一树一事一物都有密码。我们也渐渐地感到现实与传奇有些距离,眼前的日本人,不如傅高义所说的那样斗志高昂,更不像好莱坞电影所渲染的那样财大气粗。
政企高管和学者教授,说起话来轻声细语,谈起日本时局,有一种欲言又止的哀愁。
这让人纳闷:那个快成为世界第一的日本去了哪里?
日本各界众口一词的解释是:90年代初日本经济泡沫破灭,这是一大灾难。此前,股价房价只上不下,东京一城地价足够买下整个美国,全民一起将泡沫吹大。但这毕竟是空中楼阁,霎间股价房价断崖式地下跌,企业和银行相继倒闭。政府一再下重药救市,不料屡试屡败;后来,经济虽然脱离险境,但显得苍白,大不如前。
这些人士带着歉意委婉地说,这不是向日本学习的好时节。
那的确不是日本的最好时刻。不过,日本始终还有很多可取可学的地方:日本社会贫富差距小,比中国更像是个社会主义国家;日本人热爱学问,是诺贝尔奖的常胜军;还有,全球庞大的哈日一族,哈日哈得没什么包袱,因为日本战后不再咄咄逼人。
然而,可惜的是,日本经济始终好不了,社会也无法振作起来。泡沫之灾是卡在日本人头上的紧箍咒,一卡20年、30年。
当年士气如虹的社会,现在成了日本学者大前研一笔下的“低欲望社会”,人们在通货紧缩的小日子里寻找“小确幸”。
如今,每当一国的经济过热,各路专家都会警告:慎防日式泡沫!20世纪世人以日本为师,21世纪世人以日本为戒。
2009年美国次贷危机爆发时,华府用了洪荒之力救市,就是不想成为另一个日本,不想流失宝贵的10年、20年。
过去一年,尽管病毒肆虐,多地股市一片兴旺,显现媒体人所说的“史诗级”的热潮。在美国,10来岁的少年跟着大妈大叔炒股,让人担心一场史诗级的崩盘已经不远。
中国和新加坡等地的楼市也脱离现实,持续攀高。学者说中国居民房贷收入比,已经超过30年前日本泡沫时期的水准。在新加坡,超低的利率带来超大的幻觉,民众把大量的财富押在房产上。
各地政府保持警戒,有的还祭出降温大法,无不希望与泡沫保持安全距离。万一不幸,股市楼市崩溃,后果可能比日本的情况更严重。
日本是单一民族国家,没有尖锐的种族和宗教矛盾,也没有悬殊的贫富差距;它向西方学了很多,但始终不学英美那套资本把戏,不坚持企业高管必须比普通工人多赚两三百倍的薪资。
日本社会的独特,尤其是那种以和为贵的、集体利益至上的意识,使它承受得了巨大的压力。经济呆滞固然大伤士气,但社会没被撕裂。老百姓的生活还有很多小确幸。
其他一众大小国家,大小确幸不多,不幸却是不少:收入差距、族群分歧、宗教矛盾、团结意愿薄弱;一场日式经济海啸,不仅会捲走财富,还可能捲走社会安定的基石。
我们没有日本人的幸,真不能有他们的不幸。